第060章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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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0章 第六十章
除夕夜。
南朔王城之中張燈結彩, 亮若白晝，其中最為熱鬧的當屬花燈賽賽場，近乎是將全城的百姓都集中到一處。
莫姑娘自酒樓上俯望底下熙攘人群, 有些坐立不安道，“飲月姑娘，程四小姐這計劃當真萬無一失麽？”
飲月自是不會在外人面前拂自家小姐面子, 出聲安撫她幾句, 見莫姑娘心緒穩定下來，便又重新看向賽場。倏然, 她目光一僵, 定格在人群外的高大身影上。
他怎麽在這兒？
“姑娘在看什麽？”
莫姑娘順著她視線看去, 卻只能看到一片燈籠。飲月輕輕搖頭, 細聽下方動靜。
這酒樓離賽場最近, 座位早在幾個月前就預定一空，而程家作為貴客, 早早就被留著最好的觀賞位置。
“不知道程姑娘的傷寒可是好些了？t這樣的熱鬧一年就一次, 錯過了當真可惜。”說完，莫姑娘喝進一口紅棗茶。
飲月夾來一塊桂花糖藕, 輕笑回她，“勞姑娘記掛, 小姐這身子向來如此，吃藥就跟吃飯似的。我出門前去瞧過，好去大半，只是身子乏, 得好好休息。至於這熱鬧嘛, 就算她當真來了，亦是像現在這般坐在這裏當個看客。唔, 太甜了。”
她隨手把咬了一口的糖藕丟到骨碟上，想著稍後與掌櫃的反饋。
“開始了。”
賓客中不知誰說了這麽一句，所有人的目光霎時都集中到賽場。飲月擡眼看向天邊的煙花，心中暗暗遺憾小姐這場風寒來得真不是時候。
*
匠生院。
門房聽得外頭兩短一長敲門聲，趕忙前去開門，外頭站著個罩著黑鬥篷的人，手上還提著一盞小燈籠。
“這兒只剩你一人了麽？”來人進院後問道。
門房回說還有個園丁，但年事已高，已然睡下。來人點頭，著門房關好門，往裏走去，好一陣子後，停在劉淵房前。雖說盜竊案暫時了結，但出於對逝者的尊重，這間屋子未換新主。
來人輕輕關好門，提起燈籠環顧四周，燈光之下，顯出一張清麗的臉龐。
這裏的一切都保持原樣，只有被盜賊光顧過的書架上多了張‘盜竊點’的木牌，這倒是省去查找的工夫。
程君顧掀開鬥篷，自腰間解下一個小包袱，包袱之中是一個機關盒，她思忖幾分，將它藏在書架中頗為隱秘的位置，而後悄悄離房，吹滅燈籠躲在屋外頭的樹叢間。
她原本是想穿那件夜行衣，但思來想去覺著容易招來麻煩，只好換上鬥篷，正好鬥篷寬大，能夠遮住她的小包袱。
南朔冬日本就寒冷，今日又是除夕夜，冷上加冷。
程君顧不住在鬥篷裏偷偷搓手，又伸到嘴邊呵氣。
這小院平日本就冷清，自打盜竊案後更是無人問津，裏頭種著的樹早已落完葉，只餘枯枝，夜風穿行其中，只能聽到呼呼的聲響，激得程君顧忍不住縮了縮身子。
不知吹了多久的風，吹到臉頰和雙手都冰涼涼，甚至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時，屋頂上忽然有了點動靜。
是個粗布麻衣打扮的小個男子。
男子身手輕巧如燕，幾乎是眨眼間就從屋頂落到走廊，隨後一個閃身進入屋內。沒過多久，他躡手躡腳出來，又一個飛身越墻而去。
程君顧見狀，連忙從樹後跑出，從懷裏取出煙火筒，只聽咻啪兩聲，一個鹿頭圖案的煙火轉瞬即逝。外頭等候消息的地鸮收到訊號，追趕上那男子。
“看方向，似乎是往花燈會賽場去的。”
程君顧出來時，聽到還在留守的地鸮這樣說。她頷首，坐上對方牽來的馬車，直往賽場而去。
按照規矩，馬車停在離賽場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程君顧著馬夫好生關註周遭動靜，隨後跟隨前來迎接的甄夫人離開。
甄夫人領她到僻靜處，打開攜帶而來的錦盒，幾只紫色蝴蝶自其中飛出。
“這便是西域商人口中常說的追蹤蝶麽？”
甄夫人點頭，“西域多沙漠，於是那些商人在出門前會往衣服上撒追蹤蝶最喜歡的花粉，一旦失去蹤跡，當地人就會放出追蹤蝶查找。妾身交予四小姐的木盒乃是由那花的花枝制作而成，效力比花粉更強，眼下只需靜候即可。”
“多謝甄姐姐。”
程君顧想到什麽，因問道，“它們會不會暴露行蹤？”
“那盒子上亦塗有它們天敵的氣味，故那群蝴蝶只會遠觀，不會近前。”
程君顧不住點頭，誇讚甄夫人心思縝密。甄夫人輕笑，說這是之前聽程君顧談論話本中男女子若即若離的感情時得來的靈感。
花燈賽如火如荼，人們面上止不住的驚嘆與笑意，感嘆聲此起彼伏。
程君顧報送參賽的花燈時間晚，參賽排名也靠後，看著前頭那些琳瑯滿目的花燈，酒樓上的莫姑娘不由得憂心起來。
若是無法在花燈賽上一鳴驚人，她就無法作為程君顧方的代表接近評委席，自然也沒法為家人報仇。
“姑娘是在擔心小姐會輸給這些人？”
莫姑娘迎面對上飲月疑問的目光，一時有點心虛。
飲月繼續道，“就算小姐當真拔得頭籌，屆時姑娘也不可在眾人面前手刃仇人。既要仇者痛，亦要保全自身。”
“我已然知曉那是什麽人，要我什麽都不做，我做不到。”
“民與官鬥，談何容易？小姐已然許諾會助你報仇，還請姑娘冷靜再三。”
莫姑娘提氣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把話吞了回去，心想飲月姑娘說得不錯。
自己一路告狀而來，那些官員不是膽小怕事，反以誣告為自己定罪，要麽就是決意調查卻被更上一層打壓，險些自身難保，只能訕訕放棄。如今好不容易告到京城，離那對惡父子不過咫尺，絕對不能功虧一簣。
飲月見她面色恢覆平靜，稍稍松出一口氣，偏頭重新去看花燈賽。偶一擡眼，那熟悉身影再度現身，於燈火闌珊處朝這兒投來一個淺淺笑容。
過來。她看到那人無聲吐出這兩個字。
飲月蹙眉，權當沒看見，而後，那人自袖間取出一樣東西，在身前晃了晃。
“姑娘？”
莫姑娘被突然站起的飲月震了一震，忙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飲月直搖頭，小聲說自己喝了太多紅棗湯，肚子有點脹，還囑她多加留意周圍情況，不要輕舉妄動。
說完這些，她急匆匆離開，莫姑娘沒做多想，照她所言死死盯著樓下的一切，尤其是坐在評委席的那個年長官員。
飲月幾乎是一路沖撞著到達對方面前，不等那人開口，一把將人拽到更暗些的地方，氣都沒喘勻，就緊抓住對方衣袖問東西是從哪裏來的。
“還是先平靜一會兒，我害怕你不留神就昏倒過去。”
“先回答我，東西哪裏來的？”
那人撇撇嘴，“我幫你們把東西拿回來，你連一句謝謝不說就罷了，還這樣質問我？你這中原女子真叫人傷心。”
“謝謝。現在可以告訴我答案了罷？”
“哪有這樣簡單，”那人唇角一勾，“先與我打個賭。若是你贏，我就告訴你。”
“可以。”
“你還沒問要是輸了會如何。”
“我不會輸的。”
那人輕笑，“就賭下一個花燈上的圖樣，我猜是山水。”
“花鳥。”
“這樣篤定麽？莫不是提前看過參賽名單？”
飲月輕哼，“你若是覺得其中有詐，可以另起一局。”
“不必，我相信你。”
說這話時，他眼底掛著淡淡的笑意，看得飲月不自覺別開眼。
“來了。”
飲月急忙轉身，只見一盞花燈緩緩從人群中冒頭，慢悠悠地朝天上飛去。隨著其中燭火的燃燒，原本空無一物的表面漸漸出現畫樣，一幅，兩幅，三幅……
到得半空時，六面皆是畫樣，且無一相同。
“原來是少女采蓮圖，真是可惜，雙輸。”他口中說著可惜，尾音卻還是上揚著的。
飲月目送著那盞花燈成為夜空中新的一顆星子，說道，“願賭服輸。”
“你先前說的是花鳥，是活物，人也是活物。這麽一看，你還是贏了。”
“哪有你這樣看的，輸就是輸。”
“賭局是我開的，輸贏自然也由我定，你要是不滿，那我也沒辦法，拒絕任何形式的質疑。”
飲月笑道，“你這人還挺任性。”
“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這麽任性。”
飲月就當沒聽見這話，向他討要答案。
“說到底，你心裏還是把你家小姐看得最重。”那人嘆氣，“好吧好吧，我說就是了。不過，隔墻有耳，換個地方罷。”
飲月同意，跟他一道進了附近一家客棧。客棧裏賓客如雲，男女老少齊聚一堂，看樣子是在吃年夜飯，每個人臉上洋溢著過節的喜悅，看得飲月也不自覺露出笑容。
“你慢點跑，前頭有人！”
飲月猛然回神，就見先前那位發聲婦人在朝自己不住道歉。
“無事，他就要跑遠了，您快跟上罷。”
那婦人連聲答應，小跑著去追快要沒影的孩子。飲月收起笑容，擡頭看身旁的高大男子，“可以放開了罷？”
“抱歉抱歉，剛才是一時情急。”
飲月跟在他身後，只覺側腰還在火辣辣地燒著，仿佛對方的手還未離開似的。
好一番思考後，她上前兩步輕聲道，“你們西域如何，我管不著。但這裏是南朔，男女之間有忌諱，方才你那樣做，若是被有心人看到做了文章怎麽辦？”
“做文章，然後呢？”
“會死。”
男子又是一聲t笑，在靠裏的方桌前坐下。
這裏有屏風擋著，再加上外頭喧鬧，只要不是大喊大叫，斷不會被人偷聽了去，更何況，客棧內外都有他的人，莫說偷聽的人，連只老鼠都放不進來。
“死？我怎麽聽說還有別的？”他倒好兩杯熱茶，一杯推給飲月，“譬如，成親？”
飲月皺眉，心說這人果真是個登徒子。
“看你這樣子，肯定又是在想這個人怎麽這樣輕浮？”
“不敢。”
男子捏著茶杯，“我們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都會直接說出來，不像你們中原人這麽迂回。成天跟打啞謎一樣，活得多累啊。”
“那我就不跟你打啞謎，香囊從哪裏來的？”
“餓得很，先吃飯罷。”
“突勒，我沒空跟你在這兒鬧。”
突勒垂了垂眼，看上去像只無辜的大狗，“別人的除夕夜是合家團聚，我背井離鄉不說，現在想吃口熱飯都要挨訓。”
“我哪有訓你。”
“聽聽，還沒有呢。”
飲月掃他一眼，喊來小二點菜，突勒支著臉一聲不吭地聽。
“你這是什麽表情？”小二離開後，飲月發問。
“表情？可能是開心罷，畢竟你點的菜都挺合我心意。”
“我只是點了這家客棧的招牌而已。現在點完菜了，趁做菜的工夫，該說點什麽了罷？”
突勒咽下一口茶，“東西是別人送來的。”
“我不信。”
“那個道士是你們的熟人罷？他很聰明，懂得利用深宅女子的妒心設局，哄騙對方以驅除狐媚子的名頭交出香囊，但很遺憾，計劃不小心敗露，險些自身難保。”
“然後呢？香囊是怎麽到你手裏的？”
“先吃飯罷。”
突勒抽出一雙筷子來回擦拭幾遍，飲月想著他之前在帳篷裏也沒見這麽講究，旋即那雙筷子被遞到自己眼皮子底下。
“知道你愛幹凈，請用。”
“我不餓。”
“就當是陪我罷，一個人吃飯還挺無聊的。”
飲月握著筷子沒動。
雖說程君顧打小視她為姐妹，程家人也頗為器重她。但畢竟她只是個丫鬟，侍候人習慣了，冷不丁忽然被個看上去似乎有點身份的人侍候，一時間還是難以接受。
“現在在這裏，你是我的客人，沒必要計較那些。還是說，這些菜不合你口味，那我讓小二再上別的來。”
飲月忙攔住他，提筷子夾來一塊藕片慢慢嚼著。
“這就對了，跟我在一起沒這麽多規矩。”
“食不言。”
“都說沒這麽多規矩了。”突勒接觸到她拋來的眼神，即刻閉嘴，低頭吃飯。
外頭仍舊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不斷，而這兒雖是靜得只能聽到碗筷磕碰的聲響，卻隱隱能感覺到一股淡淡的溫馨流淌。
*
程君顧一路跟隨追蹤蝶，腳步停在一座高墻大院前。
“這是……”甄夫人以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音開口，“這是兵部武庫司主事的宅邸。”
兵部武庫司，隸屬兵部，主要負責南朔國內征戰武器的研究、測試和保管，而主事則是武庫司的頭頭。
程君顧咬了咬下唇，果然被他們知道了。
“武庫司主事為什麽會對一個匠生這樣上心？那些個匠生不都是歸工部管轄麽？難不成……”
“噓，切莫胡說。”
甄夫人忙點頭，似乎想到什麽，繼續道，“聽聞這武庫司主事與大皇子母族有姻親，難道大皇子當真在秘密私造武器？若是這樣的話，那我明白了。”
程君顧失笑，是啊，她曾經也是這樣‘明白’的。
可實際上，這武庫司主事明面上是大皇子陣營，私底下卻早已同四皇子母族勾結，當初大皇子被扳倒，少不了他的助力。只不過，程君顧沒想到的是，他與四皇子的聯系竟開始得這樣早。
“四小姐，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
“這樣重要的東西，他必定是要親自交給自己的主子。宮內要辦足三日宴席，皇親國戚皆要出席，他最快也只能在大年初三把東西送出去。你召集地鸮，務必要在這三天內把匠生院二次遭盜的事散布出去，另外，還要點明被盜的東西是劉淵的新武器設計圖，但不要把話說得太死，模棱兩可最佳。”
“是。”
兩人又站了會兒，見追蹤蝶飛回，心知那是主事府裏地鸮發出的撤退信號，二人交換眼神，盡快離開了。
她們離開不久，一名少年從主事府最高的樹上飛落，盤腿坐在府邸院墻上，嘻嘻一笑，“我們阿顧姐可真聰明。”
“許你這樣喊了麽？”問話比今夜的風還要冷酷，直直刺向少年。
少年又是嘻嘻笑，“現在阿顧姐她們回去了，那我是不是也能去吃我的除夕夜大餐？”
“少不了你的。阿顧剛才那些話你都讀出來了罷？照做。”
“知道啦知道啦，我的辛哥。我這人別的不行，煽風點火還是有點經驗。”少年跳下院墻，“沒事的話，那我就先去吃席啦，不開玩笑，現在只要給我點鹽，我能把這堵墻給啃了。”
匿在暗處的人仿佛是想起什麽，神色微凝，“安周。”
安周停住腳步轉頭。
“無為道長這個人多加留意，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對勁？我看他就是一神棍。”
“說不上來，你去調查就是了。”
“難道你以前被這個神棍騙過？天哪，這可是個大消息，我得告訴他們。”而後，他被狠狠砸了兩個爆栗，抱頭一路嗚嗚叫著跑走。
辛琰無奈搖頭，目送他消失在黑夜中。緊接著，思緒又回到剛才的事上。
根據他的記憶，這個人就是那位老道長的唯一親傳徒弟，盡管他從未親眼見過此人，但還是聽過這人協助大皇子和貴妃弒君的事。
只是，這個自己前世不曾知曉容貌的人，現在為什麽會覺得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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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
南朔王城之中張燈結彩, 亮若白晝，其中最為熱鬧的當屬花燈賽賽場，近乎是將全城的百姓都集中到一處。
莫姑娘自酒樓上俯望底下熙攘人群, 有些坐立不安道，“飲月姑娘，程四小姐這計劃當真萬無一失麽？”
飲月自是不會在外人面前拂自家小姐面子, 出聲安撫她幾句, 見莫姑娘心緒穩定下來，便又重新看向賽場。倏然, 她目光一僵, 定格在人群外的高大身影上。
他怎麽在這兒？
“姑娘在看什麽？”
莫姑娘順著她視線看去, 卻只能看到一片燈籠。飲月輕輕搖頭, 細聽下方動靜。
這酒樓離賽場最近, 座位早在幾個月前就預定一空，而程家作為貴客, 早早就被留著最好的觀賞位置。
“不知道程姑娘的傷寒可是好些了？t這樣的熱鬧一年就一次, 錯過了當真可惜。”說完，莫姑娘喝進一口紅棗茶。
飲月夾來一塊桂花糖藕, 輕笑回她，“勞姑娘記掛, 小姐這身子向來如此，吃藥就跟吃飯似的。我出門前去瞧過，好去大半，只是身子乏, 得好好休息。至於這熱鬧嘛, 就算她當真來了，亦是像現在這般坐在這裏當個看客。唔, 太甜了。”
她隨手把咬了一口的糖藕丟到骨碟上，想著稍後與掌櫃的反饋。
“開始了。”
賓客中不知誰說了這麽一句，所有人的目光霎時都集中到賽場。飲月擡眼看向天邊的煙花，心中暗暗遺憾小姐這場風寒來得真不是時候。
*
匠生院。
門房聽得外頭兩短一長敲門聲，趕忙前去開門，外頭站著個罩著黑鬥篷的人，手上還提著一盞小燈籠。
“這兒只剩你一人了麽？”來人進院後問道。
門房回說還有個園丁，但年事已高，已然睡下。來人點頭，著門房關好門，往裏走去，好一陣子後，停在劉淵房前。雖說盜竊案暫時了結，但出於對逝者的尊重，這間屋子未換新主。
來人輕輕關好門，提起燈籠環顧四周，燈光之下，顯出一張清麗的臉龐。
這裏的一切都保持原樣，只有被盜賊光顧過的書架上多了張‘盜竊點’的木牌，這倒是省去查找的工夫。
程君顧掀開鬥篷，自腰間解下一個小包袱，包袱之中是一個機關盒，她思忖幾分，將它藏在書架中頗為隱秘的位置，而後悄悄離房，吹滅燈籠躲在屋外頭的樹叢間。
她原本是想穿那件夜行衣，但思來想去覺著容易招來麻煩，只好換上鬥篷，正好鬥篷寬大，能夠遮住她的小包袱。
南朔冬日本就寒冷，今日又是除夕夜，冷上加冷。
程君顧不住在鬥篷裏偷偷搓手，又伸到嘴邊呵氣。
這小院平日本就冷清，自打盜竊案後更是無人問津，裏頭種著的樹早已落完葉，只餘枯枝，夜風穿行其中，只能聽到呼呼的聲響，激得程君顧忍不住縮了縮身子。
不知吹了多久的風，吹到臉頰和雙手都冰涼涼，甚至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時，屋頂上忽然有了點動靜。
是個粗布麻衣打扮的小個男子。
男子身手輕巧如燕，幾乎是眨眼間就從屋頂落到走廊，隨後一個閃身進入屋內。沒過多久，他躡手躡腳出來，又一個飛身越墻而去。
程君顧見狀，連忙從樹後跑出，從懷裏取出煙火筒，只聽咻啪兩聲，一個鹿頭圖案的煙火轉瞬即逝。外頭等候消息的地鸮收到訊號，追趕上那男子。
“看方向，似乎是往花燈會賽場去的。”
程君顧出來時，聽到還在留守的地鸮這樣說。她頷首，坐上對方牽來的馬車，直往賽場而去。
按照規矩，馬車停在離賽場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程君顧著馬夫好生關註周遭動靜，隨後跟隨前來迎接的甄夫人離開。
甄夫人領她到僻靜處，打開攜帶而來的錦盒，幾只紫色蝴蝶自其中飛出。
“這便是西域商人口中常說的追蹤蝶麽？”
甄夫人點頭，“西域多沙漠，於是那些商人在出門前會往衣服上撒追蹤蝶最喜歡的花粉，一旦失去蹤跡，當地人就會放出追蹤蝶查找。妾身交予四小姐的木盒乃是由那花的花枝制作而成，效力比花粉更強，眼下只需靜候即可。”
“多謝甄姐姐。”
程君顧想到什麽，因問道，“它們會不會暴露行蹤？”
“那盒子上亦塗有它們天敵的氣味，故那群蝴蝶只會遠觀，不會近前。”
程君顧不住點頭，誇讚甄夫人心思縝密。甄夫人輕笑，說這是之前聽程君顧談論話本中男女子若即若離的感情時得來的靈感。
花燈賽如火如荼，人們面上止不住的驚嘆與笑意，感嘆聲此起彼伏。
程君顧報送參賽的花燈時間晚，參賽排名也靠後，看著前頭那些琳瑯滿目的花燈，酒樓上的莫姑娘不由得憂心起來。
若是無法在花燈賽上一鳴驚人，她就無法作為程君顧方的代表接近評委席，自然也沒法為家人報仇。
“姑娘是在擔心小姐會輸給這些人？”
莫姑娘迎面對上飲月疑問的目光，一時有點心虛。
飲月繼續道，“就算小姐當真拔得頭籌，屆時姑娘也不可在眾人面前手刃仇人。既要仇者痛，亦要保全自身。”
“我已然知曉那是什麽人，要我什麽都不做，我做不到。”
“民與官鬥，談何容易？小姐已然許諾會助你報仇，還請姑娘冷靜再三。”
莫姑娘提氣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把話吞了回去，心想飲月姑娘說得不錯。
自己一路告狀而來，那些官員不是膽小怕事，反以誣告為自己定罪，要麽就是決意調查卻被更上一層打壓，險些自身難保，只能訕訕放棄。如今好不容易告到京城，離那對惡父子不過咫尺，絕對不能功虧一簣。
飲月見她面色恢覆平靜，稍稍松出一口氣，偏頭重新去看花燈賽。偶一擡眼，那熟悉身影再度現身，於燈火闌珊處朝這兒投來一個淺淺笑容。
過來。她看到那人無聲吐出這兩個字。
飲月蹙眉，權當沒看見，而後，那人自袖間取出一樣東西，在身前晃了晃。
“姑娘？”
莫姑娘被突然站起的飲月震了一震，忙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飲月直搖頭，小聲說自己喝了太多紅棗湯，肚子有點脹，還囑她多加留意周圍情況，不要輕舉妄動。
說完這些，她急匆匆離開，莫姑娘沒做多想，照她所言死死盯著樓下的一切，尤其是坐在評委席的那個年長官員。
飲月幾乎是一路沖撞著到達對方面前，不等那人開口，一把將人拽到更暗些的地方，氣都沒喘勻，就緊抓住對方衣袖問東西是從哪裏來的。
“還是先平靜一會兒，我害怕你不留神就昏倒過去。”
“先回答我，東西哪裏來的？”
那人撇撇嘴，“我幫你們把東西拿回來，你連一句謝謝不說就罷了，還這樣質問我？你這中原女子真叫人傷心。”
“謝謝。現在可以告訴我答案了罷？”
“哪有這樣簡單，”那人唇角一勾，“先與我打個賭。若是你贏，我就告訴你。”
“可以。”
“你還沒問要是輸了會如何。”
“我不會輸的。”
那人輕笑，“就賭下一個花燈上的圖樣，我猜是山水。”
“花鳥。”
“這樣篤定麽？莫不是提前看過參賽名單？”
飲月輕哼，“你若是覺得其中有詐，可以另起一局。”
“不必，我相信你。”
說這話時，他眼底掛著淡淡的笑意，看得飲月不自覺別開眼。
“來了。”
飲月急忙轉身，只見一盞花燈緩緩從人群中冒頭，慢悠悠地朝天上飛去。隨著其中燭火的燃燒，原本空無一物的表面漸漸出現畫樣，一幅，兩幅，三幅……
到得半空時，六面皆是畫樣，且無一相同。
“原來是少女采蓮圖，真是可惜，雙輸。”他口中說著可惜，尾音卻還是上揚著的。
飲月目送著那盞花燈成為夜空中新的一顆星子，說道，“願賭服輸。”
“你先前說的是花鳥，是活物，人也是活物。這麽一看，你還是贏了。”
“哪有你這樣看的，輸就是輸。”
“賭局是我開的，輸贏自然也由我定，你要是不滿，那我也沒辦法，拒絕任何形式的質疑。”
飲月笑道，“你這人還挺任性。”
“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這麽任性。”
飲月就當沒聽見這話，向他討要答案。
“說到底，你心裏還是把你家小姐看得最重。”那人嘆氣，“好吧好吧，我說就是了。不過，隔墻有耳，換個地方罷。”
飲月同意，跟他一道進了附近一家客棧。客棧裏賓客如雲，男女老少齊聚一堂，看樣子是在吃年夜飯，每個人臉上洋溢著過節的喜悅，看得飲月也不自覺露出笑容。
“你慢點跑，前頭有人！”
飲月猛然回神，就見先前那位發聲婦人在朝自己不住道歉。
“無事，他就要跑遠了，您快跟上罷。”
那婦人連聲答應，小跑著去追快要沒影的孩子。飲月收起笑容，擡頭看身旁的高大男子，“可以放開了罷？”
“抱歉抱歉，剛才是一時情急。”
飲月跟在他身後，只覺側腰還在火辣辣地燒著，仿佛對方的手還未離開似的。
好一番思考後，她上前兩步輕聲道，“你們西域如何，我管不著。但這裏是南朔，男女之間有忌諱，方才你那樣做，若是被有心人看到做了文章怎麽辦？”
“做文章，然後呢？”
“會死。”
男子又是一聲t笑，在靠裏的方桌前坐下。
這裏有屏風擋著，再加上外頭喧鬧，只要不是大喊大叫，斷不會被人偷聽了去，更何況，客棧內外都有他的人，莫說偷聽的人，連只老鼠都放不進來。
“死？我怎麽聽說還有別的？”他倒好兩杯熱茶，一杯推給飲月，“譬如，成親？”
飲月皺眉，心說這人果真是個登徒子。
“看你這樣子，肯定又是在想這個人怎麽這樣輕浮？”
“不敢。”
男子捏著茶杯，“我們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都會直接說出來，不像你們中原人這麽迂回。成天跟打啞謎一樣，活得多累啊。”
“那我就不跟你打啞謎，香囊從哪裏來的？”
“餓得很，先吃飯罷。”
“突勒，我沒空跟你在這兒鬧。”
突勒垂了垂眼，看上去像只無辜的大狗，“別人的除夕夜是合家團聚，我背井離鄉不說，現在想吃口熱飯都要挨訓。”
“我哪有訓你。”
“聽聽，還沒有呢。”
飲月掃他一眼，喊來小二點菜，突勒支著臉一聲不吭地聽。
“你這是什麽表情？”小二離開後，飲月發問。
“表情？可能是開心罷，畢竟你點的菜都挺合我心意。”
“我只是點了這家客棧的招牌而已。現在點完菜了，趁做菜的工夫，該說點什麽了罷？”
突勒咽下一口茶，“東西是別人送來的。”
“我不信。”
“那個道士是你們的熟人罷？他很聰明，懂得利用深宅女子的妒心設局，哄騙對方以驅除狐媚子的名頭交出香囊，但很遺憾，計劃不小心敗露，險些自身難保。”
“然後呢？香囊是怎麽到你手裏的？”
“先吃飯罷。”
突勒抽出一雙筷子來回擦拭幾遍，飲月想著他之前在帳篷裏也沒見這麽講究，旋即那雙筷子被遞到自己眼皮子底下。
“知道你愛幹凈，請用。”
“我不餓。”
“就當是陪我罷，一個人吃飯還挺無聊的。”
飲月握著筷子沒動。
雖說程君顧打小視她為姐妹，程家人也頗為器重她。但畢竟她只是個丫鬟，侍候人習慣了，冷不丁忽然被個看上去似乎有點身份的人侍候，一時間還是難以接受。
“現在在這裏，你是我的客人，沒必要計較那些。還是說，這些菜不合你口味，那我讓小二再上別的來。”
飲月忙攔住他，提筷子夾來一塊藕片慢慢嚼著。
“這就對了，跟我在一起沒這麽多規矩。”
“食不言。”
“都說沒這麽多規矩了。”突勒接觸到她拋來的眼神，即刻閉嘴，低頭吃飯。
外頭仍舊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不斷，而這兒雖是靜得只能聽到碗筷磕碰的聲響，卻隱隱能感覺到一股淡淡的溫馨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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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君顧一路跟隨追蹤蝶，腳步停在一座高墻大院前。
“這是……”甄夫人以只有兩人聽到的聲音開口，“這是兵部武庫司主事的宅邸。”
兵部武庫司，隸屬兵部，主要負責南朔國內征戰武器的研究、測試和保管，而主事則是武庫司的頭頭。
程君顧咬了咬下唇，果然被他們知道了。
“武庫司主事為什麽會對一個匠生這樣上心？那些個匠生不都是歸工部管轄麽？難不成……”
“噓，切莫胡說。”
甄夫人忙點頭，似乎想到什麽，繼續道，“聽聞這武庫司主事與大皇子母族有姻親，難道大皇子當真在秘密私造武器？若是這樣的話，那我明白了。”
程君顧失笑，是啊，她曾經也是這樣‘明白’的。
可實際上，這武庫司主事明面上是大皇子陣營，私底下卻早已同四皇子母族勾結，當初大皇子被扳倒，少不了他的助力。只不過，程君顧沒想到的是，他與四皇子的聯系竟開始得這樣早。
“四小姐，接下來我們該怎麽辦？”
“這樣重要的東西，他必定是要親自交給自己的主子。宮內要辦足三日宴席，皇親國戚皆要出席，他最快也只能在大年初三把東西送出去。你召集地鸮，務必要在這三天內把匠生院二次遭盜的事散布出去，另外，還要點明被盜的東西是劉淵的新武器設計圖，但不要把話說得太死，模棱兩可最佳。”
“是。”
兩人又站了會兒，見追蹤蝶飛回，心知那是主事府裏地鸮發出的撤退信號，二人交換眼神，盡快離開了。
她們離開不久，一名少年從主事府最高的樹上飛落，盤腿坐在府邸院墻上，嘻嘻一笑，“我們阿顧姐可真聰明。”
“許你這樣喊了麽？”問話比今夜的風還要冷酷，直直刺向少年。
少年又是嘻嘻笑，“現在阿顧姐她們回去了，那我是不是也能去吃我的除夕夜大餐？”
“少不了你的。阿顧剛才那些話你都讀出來了罷？照做。”
“知道啦知道啦，我的辛哥。我這人別的不行，煽風點火還是有點經驗。”少年跳下院墻，“沒事的話，那我就先去吃席啦，不開玩笑，現在只要給我點鹽，我能把這堵墻給啃了。”
匿在暗處的人仿佛是想起什麽，神色微凝，“安周。”
安周停住腳步轉頭。
“無為道長這個人多加留意，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對勁？我看他就是一神棍。”
“說不上來，你去調查就是了。”
“難道你以前被這個神棍騙過？天哪，這可是個大消息，我得告訴他們。”而後，他被狠狠砸了兩個爆栗，抱頭一路嗚嗚叫著跑走。
辛琰無奈搖頭，目送他消失在黑夜中。緊接著，思緒又回到剛才的事上。
根據他的記憶，這個人就是那位老道長的唯一親傳徒弟，盡管他從未親眼見過此人，但還是聽過這人協助大皇子和貴妃弒君的事。
只是，這個自己前世不曾知曉容貌的人，現在為什麽會覺得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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